何將楚倒是沒想到白無衣有此一問。

他印象中這個小孩兒永遠是乖巧內斂又帶著幾分羞澀的。可現在何將楚看到白無衣的眼睛，總覺得在裏面讀出了幾分平日裏看不出來的骨氣。

不是請求憐憫，也不是垂死掙紮。他的眼睛望過來的時候，目光好像已經擱下了他是疑犯而何將楚是審問者的事實，他站在一個平等的高度上審視著何將楚的靈魂。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接近過那個靈魂，而不是聽著這種冠冕堂皇的說法。

在他的眼睛裏感覺不到任何自怨自艾，甚至於何將楚看到他努力讓自己站得更直了一些。雖然他現在身上滿是鮮血淋漓。

若真是摸著良心來講，從何將楚個人的角度他當然也是懷疑白無衣的，否則也不會把殺人這個決定給出的如此輕易。

“寧錯殺三千”不過一個形勢所迫下的倉促決定，外面生還的數十人絕不會善了。可把這層皮剝開，真正敢讓何將楚做下這個決定的是他是他那顆一旦開始懷疑就不會輕易平覆下來的心。

何將楚迎著白無衣的目光，道，“你真想知道？”

白無衣：“想。”

何將楚笑了一下：“何將楚就是將軍，將軍就是何將楚，有什麽可說的。”

有些話不必明明白白地出口。哪怕面前是個馬上就要赴黃泉的人，但話當然還是要委婉一點才聽得順耳。

白無衣閉了一下眼睛，好似在平覆自己的心緒。雖說這個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卻也沒什麽可心碎的。

只不過不可避免的還是會覺得悲涼。明明昨夜一場大夢才讓他驚覺一些自己原本不知道的東西，今天就被現實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他幾乎有些不可控制地想到，若真是早知如此，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問……不對，不是不問。是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曾被這個人吸引，甚至於不曾遇見，不曾被他救起。

反正輾轉了小半年，還是要回到自己該死去的路上。既然如此，還不如當初就那麽悄無聲息的死了，說不準還死的輕松體面些。

這樣的想法在白無衣的腦子裏流過，又轉眼消匿了蹤跡。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剛剛那些情緒波動都不見了蹤影。

但估計倒底是心緒難平，又身受重傷，不期然地突然咳了一聲，然後吐出一口血來。差點濺了何將楚一身，何將楚身形靈活地一閃身，輕而易舉地避過。

“咳……對不住……”白無衣下意識地道歉，道得真心實意。他是真沒想要把那口血濺到何將楚的身上。

畢竟這條命是他給的，如今他要拿回去，白無衣也沒什麽可怨的。

“額，沒事，反正也沒弄臟衣服。”何將楚聽著這句道歉莫名有幾分尷尬，隨口亂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接了什麽話。

他自然知道白無衣不是故意的。

看著白無衣這個樣子，何將楚無奈地想道，可能這時早點送他走反而是個解脫。他看在往日的情誼上，還是多嘴再問了一次，“真沒有什麽遺願了？”

…………遺願？

……我想要你陪我一起死。

這個念頭一出來，白無衣自己就先楞住了。也不知道這個念頭是怎麽冒出來的，但何將楚問完那句話後，這句話就那麽直接了當地從心底蹦了出來。

白無衣細細想來，可能這就是他心底的遺願吧。也許來自於對這個男人的眷戀，也許來自於對何將楚不分青白的恨意。

此刻算起來，說不準還是後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它從心底這麽直楞楞地蹦出來，來的太過於真實而迅速，真迅速到白無衣自己都沒辦法去辨別出這個遺願到底是出於何種的原因。

何將楚看著白無衣安靜的神色，原本只是從心底篤定這個人有鬼。不知怎麽是不是帶著自己的想法去看的關系，總覺得往前這個少年自己有幾分不認識了。

這孩子從跟著入軍隊以來就不愛說話，但是卻乖巧得很。這樣的孩子最容易招人疼，所以他時不時總愛去逗一下。

不說對這孩子感情有多深，關系上來說至少勉強也算得上是個遠房堂弟了。不過既然是遠房的，自然也就談不上有多金貴，只是不舍還是有幾分的。

何將楚抽出鬼雨小刀，擱在白無衣脖子上，“真沒有遺願？只要我做得到，你盡管提。”

白無衣深深看了何將楚一眼，近乎是不甘心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囫圇一個安南奸細的帽子壓下來，就要斷送了他的命。

原本那份覺得“反正命是他給的，還給他也沒什麽”的想法突然淡了。想必生死之間，人總還是本能地想活著的。

當刀架在脖子上了，白無衣突然燃起了一點不甘心來，明明他就是無辜的，明明他都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就要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何將楚被白無衣眼神中的不甘心驚到了一瞬，在這個瞬間，他突然有幾分相信白無衣是無辜的了。

甚至於他隱約覺得，若真有一日發現自己錯殺了這孩子，只怕他這一眼能成為自己一輩子的噩夢。

不過何將楚沙場縱橫這麽多年，到底不是心慈手軟見不得血的人。

一瞬過後就把心緒調整了回來，鬼雨刀偏轉，刃口壓進皮肉裏，幾乎沒怎麽用力地一抽，血就噴灑出來了。

這次何將楚避無可避，血真撒了他一身。不過卻沒有人給他道歉了。

白無衣只覺得脖子的位置有些疼，但可能是刀鋒過於鋒利的關系，所以疼得並沒有怎麽明顯。相比起來，可能還是身上的傷口疼得厲害些。

自己的血噴灑出來，然後大股大股地往外流淌。他原本就因為失血過多而周身發冷，現在這血蔓延過發涼的胸膛，幾乎是有種滾燙的錯覺。

他的唇喏囁了一下，似乎想說點什麽，只吐出了一個“何”字的音節，別的話就都模糊不清了，不知道他是想說什麽。

何將楚身上濺上白無衣的血，落在皮膚上也有種滾燙的錯覺。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白無衣，看著他垂死的模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看著他。

只是他心中突然也有幾分後悔。若是他當初沒有在那兒救這個孩子就好了。

這樣的話，橋歸橋路歸路。

對他，對自己都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